Adam Posen

在川普所塑造的世界里，

每個人都會受苦——

美國也不例外。正拋轉

——亞當·波森

原文刊于《外交事務》2025年9月/10月刊。作者亞當·波森(Adam S. Posen)是國即國際著名的宏觀經濟學家，自 2013 年起擔任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PIIE)所長，便川被廣泛視為全球經濟政策領域最具影響力的普下聲音之一。波森早年在哈佛大學獲得博士學位，臺也長期致力于貨幣政策、難逆財政政策、世界金融穩(wěn)定及國際經濟關系的正拋轉研究與政策實踐。他曾是棄美英國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的外部投票委員，積極推動應對全球金融危機的國即非常規(guī)貨幣政策；也多次受邀擔任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顧問，為美國經濟政策制定提供智力支持。便川在學術貢獻方面，普下波森合著的臺也《通脹目標制：國際經驗的啟示》成為中央銀行政策研究的經典著作，對全球貨幣政策框架設計產生了深遠影響。他對日本“失去的二十年”、歐元區(qū)危機、中美經濟關系以及全球化前景的深入研究，也為國際學術界與政策圈廣泛引用。憑借在跨國經濟政策上的杰出貢獻，波森獲頒英國司令勛章(CBE)和日本旭日重光章。原文鏈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nited-states/new-economic-geography-posen

文：亞當·波森

譯：臨風

編：新約客

后美國時代世界經濟已然來臨

1

后美國時代的世界經濟已然來臨。

美國總統(tǒng)唐納德·川普在經濟政策上的激進轉變，已經開始重塑全球規(guī)范、行為模式與制度架構。

就像一場大地震一樣，它催生了新的經濟地貌，同時使許多現(xiàn)有的經濟結構失去了作用。

這場變革是個政治抉擇而非無法避免的自然災害，但其推動的變化將持久存在。

沒有任何防護欄能自動恢復原有狀態(tài)。

2

為了理解這些變化，許多分析人士和政治人物把注意力集中在供應鏈和制造業(yè)貿易在美國與□□之間轉移的程度。

但這一關注點過于狹隘。

僅僅去問，是美國還是□□將繼續(xù)處于世界經濟的中心，或者主要去關注貿易逆差問題，都會嚴重低估川普政策轉向的范圍和影響，以及之前的美國框架是如何全面支撐著幾乎所有國家、金融機構和企業(yè)的經濟決策的。

3

本質上，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提供的全球公共產品——包括保障?？蘸叫械陌踩⒇敭a免遭征用的保障、國際貿易規(guī)則，以及可用于商業(yè)交易和儲蓄的穩(wěn)定美元資產——在經濟層面上可視為一種保險。

美國通過多種方式向參與其主導體系的國家收取“保費”，包括通過制定規(guī)則，使美國經濟成為對投資者最具吸引力的市場。

作為交換，那些加入體系的社會得以大大減少為應對不確定性所需的投入，從而專注于推動繁榮發(fā)展的商業(yè)活動。

4

早在川普上臺之前，這一體系內部已經存在一些壓力。

但尤其在他第二個任期中，川普將美國的角色從“全球保險人”轉變?yōu)椤袄麧櫿ト≌摺薄?/p>

在新的體系下，出售保險所防范的威脅既來自外部環(huán)境，也同樣來自于這個“保險人”自身。

川普政府承諾以比以往更高的代價，換取其客戶免受美國自身攻擊的影響。

川普曾威脅大規(guī)模阻止進入美國市場；

把軍事同盟所帶來的保護，明確與購買美國武器、能源和工業(yè)產品掛鉤；

要求想在美國經營的外國企業(yè)為川普個人優(yōu)先事項支付額外費用；

并向墨西哥、越南和其他國家施壓，要求他們放棄使用□□的工業(yè)投入品或□□企業(yè)的投資。

這些做法在現(xiàn)代美國治理史上前所未有。

5

美國撤回其以往的“保險”服務，將從根本上改變其客戶，及其客戶的行為——且結果絕不會如川普所愿。

□□，這個大多數(shù)美國官員最想改變的國家，可能受到的影響最小，而美國最親密的盟友反而會受到最大的傷害。

當其他美國伙伴看到這些依賴性的盟友遭受打擊時，他們將尋求自行投保，但這將付出巨大的代價。

資產將變得更難以保全，對外投資也會變得更缺乏吸引力。

隨著他們面臨的全球經濟與安全風險上升，各國政府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對外多元化還是宏觀經濟政策，都已不再是穩(wěn)定本國經濟的有效工具。

6

有人認為，川普的新姿態(tài)將推動一種潛在的積極重組。

這種觀點稱，盡管他的計劃要求政府和企業(yè)花更多的錢卻得到更少的回報，但世界最終會接受這種新的常態(tài)，而美國將從中受益。

但這純屬妄想。在川普所塑造的世界里，每個人都會受苦——美國也不例外。

黑幫的天堂

7

想象一下，你有幸繼承了一塊臨海的土地。這里風景絕佳，直通海灘。

但你只是在一家監(jiān)管良好、可靠的保險公司出現(xiàn)，并提供足夠的房屋保險后，才在這塊地上投資建造了一座豪宅。

當然，你必須為此支付一筆不菲的費用。

但該公司的保險覆蓋也讓周圍地塊的業(yè)主們敢于建設，從而催生了一個繁榮的社區(qū)：修建道路、供水設施、通信基站，房價不斷上漲——

最關鍵的是，只要你持續(xù)繳納保費來防范洪水和颶風，你對房產的進一步投資風險都很低。

8

本質上，這正是全球近80年來的經濟運行模式。

二戰(zhàn)后，美國通過充當全球的主導性保險提供者而獲得了巨大的利益。

承擔這一角色的同時，它也能在不必訴諸嚴厲威脅的情況下，對其他國家的經濟和安全政策保持一定的控制。

作為交換，參與這一體系的國家得以免受各種風險的侵害。華盛頓的軍事霸權和它所維持的國際秩序機制，使得國界大體穩(wěn)定；

多數(shù)經濟體可以在沒有被征服威脅的情況下繁榮發(fā)展。

1980 到 2020 年間，參與其中的國家之間及國家內部的收入總體上實現(xiàn)了趨同。

9

經濟不公現(xiàn)象仍然存在；有時甚至由美國施加。

但整體而言，這一全球保險體系在經濟穩(wěn)定、創(chuàng)新和增長方面，幾乎對所有人都是雙贏。

總體上的暴力與戰(zhàn)爭減少，較貧窮的國家更容易將其經濟融入對外開放的高收入市場。

這種安全或許依賴于一種共同的幻覺——即只需極少的軍事投入和行動就能維持地緣政治的穩(wěn)定。

但這一體系延續(xù)了數(shù)十年，部分原因在于美國兩黨政策制定者都重視該體系，部分原因在于外部參與者足夠相信并從中受益。

10

如今，這種安全感已經消失。

再次想象你的那棟海濱別墅。對你財產的威脅正在增加：海平面上升，颶風變得更致命。

然而，你長期信任并按時繳費的保險公司，并沒有單純提高保費，而是突然拒絕理賠，除非你支付兩倍的官方費率，并額外“私下打點”。

即便你付了，他們又通知你，普通保費要上漲三倍，保障卻更少。

沒有其他替代保險公司可選。

與此同時，你的稅收上漲，日常公共服務卻因災害應對需求增加而變得不可靠。

11

導致這個延續(xù)80年的經濟體系崩解的，并非川普一人。

造成破局的因素清單很長——在海濱別墅的類比中，那些并非由保險公司造成的潛在威脅——包括：

□□的崛起及美國的回應、氣候變化、信息技術的進步，以及美國選民在經歷阿富汗和伊拉克戰(zhàn)爭、2008–2009 年全球金融危機、以及新冠疫情后，對在任精英的信任合理地喪失。

12

但川普政府的政策構成了一個明確的轉折點。

總統(tǒng)的支持者有時將其描述為風險的重新定價：自由世界的保險商在調整費率和服務，以適應新現(xiàn)實并糾正之前低估價格的傾向。

然而，這種描述是錯誤的。

川普政府已明確表態(tài)，它希望美國運作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模式，即通過制造和維持不確定性來榨取盡可能多的利益，同時付出盡可能少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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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普及其顧問會辯稱，這只是簡單的互惠或對那些幾十年來“剝削”美國的國家的公平對待。

然而，這些國家從未獲得過與美國所得相近的回報：

超低成本的長期貸款給美國政府；

對美國企業(yè)和勞動力的巨額外國投資；

幾乎全球范圍內遵循美國的技術與法律標準，從而使美國企業(yè)占據(jù)優(yōu)勢；

對美國金融體系在絕大多數(shù)全球交易和儲備中的依賴；

遵從美國的制裁舉措；

為駐扎美軍付費；

廣泛依賴美國國防工業(yè)；

而最重要的是，美國生活水平的持續(xù)提升。

不僅如此，美國作為保險提供者而獲利頗豐，其盟友還在許多重要的安全相關決策上讓渡了權力給華盛頓。

14

提供保險的最大好處是，你可以多年不用付出額外行動或成本，就能持續(xù)收取保費。

這一點對美國在全球提供的經濟保險更為真實，因為美國安全承諾的存在本身就降低了投保者所面對的實際威脅，從而減少了賠付需求。

但川普政府卻拋棄了這種盈利且穩(wěn)定的商業(yè)模式，轉而強化相反的惡性循環(huán)。

客戶會越來越少，風險卻越來越大。

事實上，企業(yè)、政府和投資者已經在根本上改變做法，試圖改為自我投保。

對抗或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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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川普的做法對那些與美國經濟聯(lián)系最緊密、并最習慣于以往游戲規(guī)則的國家傷害最大：加拿大、日本、墨西哥、韓國和英國。

以日本為例：它長期押注美國，四十多年來在美國本土大規(guī)模投資生產，并在這一過程中轉移了自身的技術與管理創(chuàng)新。

日本將國民儲蓄中更大比例、更長時間地投入美國國債，超過任何其他經濟體。

它同意作為美國在對華前線的“海上航母”，并在國內反對聲日益高漲的情況下仍堅持駐扎美軍沖繩基地。

日本在七國集團（G-7）和二十國集團（G-20）中支持過川普的第一屆政府，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后又追隨拜登政府對俄實施平行制裁；

自 2013 年以來，日本還根據(jù)美國的政策優(yōu)先事項大幅增加軍事開支。

16

直到今年，日本得到的回報都是可靠的白金級保障。

日本的投資者和企業(yè)可以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能在美國市場上有競爭力地銷售產品，儲蓄可自由進出美國國債等美元資產，并能安全地在美國投資生產。

日本在川普第二任期前的經濟戰(zhàn)略就是建立在這種保障會繼續(xù)存在的假設之上，即便代價更高：

2023 和 2024 年，日本公司宣布的投資計劃強調，他們準備將更多資本投入美國工業(yè)，包括鋼鐵等缺乏競爭力的行業(yè)，并犧牲部分□□市場份額以配合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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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今年7 月中旬宣布的美日貿易協(xié)議卻讓日本的成本遠遠超出預期，同時削弱了保障。

對日本征收的15%關稅，比之前高出十倍，影響到汽車及零部件、鋼鐵等主要產業(yè)。

日本還承諾設立一支基金，額外向美國投資相當于其國內生產總值（GDP）14% 的資金——這些資金由川普個人酌情支配，并將部分利潤讓渡給美國。

這與以往的民間投資相比，是日本儲戶預期回報和自主權的重大縮水，因為過去的投資并不受如此隨意的美國政府監(jiān)管。

協(xié)議中還明確要求日本購買美國飛機、大米和其他農產品，以及支持阿拉斯加天然氣開采，這使日本暴露于新的風險之中。

即便日本履行了協(xié)議，也仍可能受到川普單方面進一步提高保費、減少保障的決定所威脅。

與此同時，華盛頓近期在半導體貿易上的對華妥協(xié)進一步削弱了日本走聯(lián)盟式經濟道路的收益。

18

川普政府預期其關鍵盟友會為美國的保護不惜一切代價。

迄今為止，日本、墨西哥、菲律賓和英國采取的做法最接近川普政府的設想。

在短期內，這些國家決定無論代價如何，都必須把命運系于美國。

但川普低估了一個事實：與美國越親近，盟友越會把華盛頓的新立場視作震驚的背叛。

美國的受歡迎度急劇下降：

皮尤研究中心 2025 年春季關于對美態(tài)度的調查顯示，

日本公眾對美國持積極看法的比例比一年前下降了15個百分點；

加拿大下降了20個點，

墨西哥更是下滑了32個點。

這種大幅度的負面轉變，反映出只有真正投入關系的一方，才會感受到的深切失望。

19

國家安全考量、既有聯(lián)系，以及（在加拿大和墨西哥的情況下）地理鄰近，將限制這些最親密盟友擺脫對美國經濟依賴的程度。

然而，他們擁有的回旋余地比川普經濟路線的支持者所想象的更多。

加拿大已經抵制了川普單方面修改 2020 年《美墨加協(xié)定》并對加國產品征收不對稱高關稅的企圖。

7 月，加拿大總理馬克·卡尼與全國各省省長共同宣布，為了減少對美國的依賴，他們同意限制在川普不斷升級的要求下的讓步，并積極推動國內一體化。

卡尼還承諾擴大與歐盟及其他經濟體的貿易。

20

其他美國的親密盟友，如澳大利亞和韓國，可能在短期內別無選擇，只能繼續(xù)站在美國一邊。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盟友們很可能會厭倦不斷下降的“安撫收益”，轉而調整投資方向。

與加拿大一樣，他們會嘗試擴大與□□、歐盟和東南亞國家聯(lián)盟（ASEAN）的聯(lián)系。

但這種重新定位的結果將對這些經濟體更加不利。

他們之所以長期依賴美國，是有經濟理性的；

如果替代市場、投資和產品同樣有價值，他們早就選擇了。

如今，在缺乏“公平定價的美國保險”的情況下，價值邏輯已然發(fā)生變化。

被拋在后面

21

川普帶來的地震式沖擊，同樣襲擊了其他主要經濟板塊。

與美國在經濟和安全政策上最緊密結合的五大盟友相比，東盟和歐盟本來就沒那么完全一致。

這兩個集團本身多元化，成員國在商業(yè)專長、優(yōu)勢和政治取向上各不相同。

然而，他們及其成員國——尤其是德國、法國、荷蘭、新加坡、瑞典和越南——同樣把自身的經濟行為建立在美國此前提供的保障之上。

結果，他們在美國供應鏈和技術投資中發(fā)揮了關鍵作用。

他們的政府和民眾通過外國直接投資、購買美國國債和參與美國股市，將資金大量投入美國經濟。

他們也同意加入美國的制裁和出口管制機制，盡管執(zhí)行得沒那么一致，同時還直接支持美國軍力。

22

如今，川普對這些國家施加了大規(guī)模的關稅和關稅威脅，并提出雙邊要求，要求其作出具體讓步和額外支付，

例如購買更多美國天然氣，或將產業(yè)生產轉移至美國。

這些經濟體在維持與美國關系上有更多選擇空間，因此正更快地調整行為，加強彼此之間以及與□□的經濟聯(lián)系。

事實上，東盟和歐盟與□□的商業(yè)聯(lián)系本就比與美國更緊密；

這一差距正在擴大，不僅因為□□經濟在增長，還因為美國正在限制對□□的出口、進口及投資。

在過去十年里，隨著美國份額下降，□□在歐洲和東南亞工業(yè)供應鏈中的投入比例急劇上升。

23

對于歐盟來說，不與□□隔絕在經濟上是可持續(xù)的；

對于東盟來說，更是如此。

隨著美國逐步退出舞臺，與□□做生意的收益只會增加。

與□□的貿易并不能替代美國此前提供的“保險”，但隨著川普政府讓美國在生產上的競爭力下降、并限制進入美國市場（削弱了其增長潛力），擴大與□□的貿易與投資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損失。

作為本身規(guī)?？捎^的經濟實體，亞洲和歐洲國家有更大能力選擇一條不同的道路，盡管他們?yōu)樽晕彝侗Ｋ冻龅拇鷥r將比過去更高。

比如，西班牙和土耳其等北約成員國訂購（英國）“暴風”戰(zhàn)斗機作為美國戰(zhàn)機的替代品已大幅增加。

印尼政府則在 2025 年春與□□達成新經濟協(xié)議，其中包括一項約 30 億美元的“雙子”工業(yè)園項目，將中爪哇與福建省相連。

該項目預計將在印尼創(chuàng)造數(shù)千個就業(yè)崗位，而美國沒有提供類似的機會。

印尼央行與□□人民銀行還同意推動本幣貿易，兩國誓言加強海上合作；

這兩項協(xié)議都讓美國政策制定者感到意外。

24

此外（并且至關重要的是），川普的經濟政策正在加劇并加速一種趨勢：

在應對宏觀經濟沖擊的韌性方面，新興市場被分化為兩個明顯的層級。

在 1998–1999 年和 2008–2009 年的金融危機中，即便是最大的新興經濟體——巴西、印度、印尼和土耳其——也遭受重創(chuàng)。

但他們如今的韌性明顯增強，這得益于國內改革，以及發(fā)達國家（包括□□）提供的新出口和投資機會。

在新冠疫情以及美國聯(lián)邦儲備局隨后的大幅加息過程中，他們的經濟并未遭受嚴重金融損害。

這些最大的新興市場依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自主調整財政與貨幣政策。

25

相比之下，幾十個中低收入經濟體卻以毀滅性的速度積累了債務。

自 2000 年以來，這些國家的實際收入下降，抵消了他們在上一個十年中取得的所有進步。

川普的新做法進一步關閉了他們的經濟機會，

而他鼓勵較大新興市場（尤其是印度）采取本土優(yōu)先的政策，只會加深較貧窮經濟體的孤立。

26

資本總是尋找機會，同時也尋求保障。

隨著美國撤回經濟保險，并且川普強硬轉向反對對外援助和發(fā)展，投資者將更傾向于相對穩(wěn)定的地區(qū)。

因此，中美洲、南亞和中亞，以及非洲最貧困的國家，可能會長期陷入經濟低谷，缺乏出路；

而較大、具有地緣政治重要性的新興市場，相對而言將變得更具吸引力。

一些最貧困的國家會尋求交易——例如，向美國提供資源的優(yōu)先使用權，或作為美國遞解移民的目的地。

但這種回應不可能帶來可持續(xù)的增長，而許多新興經濟體在過去的美國保障體系下卻曾經享有過這種增長。

資本在動蕩中流出美國

27

或許，美國對其保險機制所做的最重要改變，是削弱了美元的流動性——這削弱了全球儲戶投資組合的安全性。

曾被視為低風險甚至零風險的美國資產，如今已不能再完全算作安全。這將對全球資本的可獲得性與流動性產生深遠影響。

28

在 2024 年競選期間以及上任后，川普政府的高級官員多次威脅要將投資者困在美債中，

例如：強迫國家和機構用現(xiàn)有持倉交換長期或永久債務；

懲罰那些推動使用美元以外貨幣的政府；

對外國投資者征收高于本國投資者的稅。

雖然這些威脅尚未付諸實施，但他們與川普政府一再攻擊美聯(lián)儲獨立性、并承諾讓美元貶值的言論疊加在一起，正在穩(wěn)步削弱外界對美元和美國國債穩(wěn)定性的認知。

29

根本問題在于：全球的儲蓄超過了安全的存放渠道。

那些現(xiàn)金充裕的順差經濟體——如□□、德國和沙特，以及挪威、新加坡和阿聯(lián)酋等規(guī)模較小但同樣典型的例子——不能將所有儲蓄留在本國，原因有三：

其一，如果出現(xiàn)針對性的經濟沖擊，本國儲戶將缺乏分散化保護；

其二，將龐大的儲蓄強行壓入這些相對較小的市場，會扭曲資產價格，引發(fā)泡沫、金融不穩(wěn)與就業(yè)模式的急劇變化；

其三，這些國家發(fā)行的公共債務有限，至少遠不足以吸引外國人長期持有。

這正是為什么幾十年來，美國國債市場以其獨特的深度、廣度與表面上的安全性，吸收了全球大部分過剩儲蓄。

30

在美國國債和其他公共市場為全球投資者提供的諸多好處中，最吸引人的就是充足的流動性。

投資者幾乎可以隨時將持有的這些市場資產轉換為現(xiàn)金，幾乎沒有延遲和額外成本。

他們的投資估值保持穩(wěn)定，與較小的市場不同，即使是一筆非常大的交易也不會對價格造成波動。

除了已知的犯罪分子和遭制裁對象，全球所有人都能依賴美元計價資產的穩(wěn)定性與靈活性——這反過來又降低了企業(yè)面臨現(xiàn)金流緊張或錯失機會的風險。

31

美元的主導地位，遠遠超出了美國 GDP 或其全球貿易份額所能解釋的范圍，這構成了另一種雙贏的保險機制。

美國以較低的債務利率和更穩(wěn)定的匯率形式收取“保費”，而美國和外國資產持有者都從中受益。

即便金融或地緣政治沖擊起源于美國，投資者也假定美國經濟仍會比其他地方更安全。

2008 年美國市場直接引發(fā)全球衰退時，利率與美元先跌后漲，因海外資本大量流入美國市場。

32

如今，美元卻開始像大多數(shù)貨幣那樣表現(xiàn)——即與利率走勢相反。

直到今年 4 月，美元還緊密跟隨美國十年期國債利率的日常波動。

但自政府 4 月 2 日宣布關稅以來，美利率與美元之間的相關性反轉，這表明推動美元下跌的不再是日常經濟新聞，而是其他因素。

33

今年多次出現(xiàn)川普政府突發(fā)政策導致市場震蕩的情況：

4 月 2 日的“解放日”關稅；

5 月的“大美麗法案”財政支出方案；

以及整個 6 月間威脅征收更多關稅并轟炸伊朗。

每一次事件的反應都是：美元下跌，美國長期利率上升——顯示資本在動蕩中流出美國。

34

同樣，在現(xiàn)代歷史上，加征關稅通常會導致本國貨幣升值，包括川普第一任期時也如此。

然而今年，當川普實施關稅時，美元卻貶值了。

這一與歷史模式的重大背離，說明全球對美國政策不穩(wěn)定性的擔憂，已開始超過往常推動美元上漲的避險需求。

35

川普政府對美國主導的軍事同盟采取敵對且難以預測的態(tài)度，進一步削弱了美元的支撐。

華盛頓的新立場增加了即便是盟國投資者也可能被制裁的風險。

隨著美國主導的聯(lián)盟安撫能力下降，其他政府正在增加國防開支，使本幣的相對吸引力提高。

例如，隨著北歐和東歐國家以舉債方式大幅增加國防支出，歐盟債券市場正在擴張和加深。

歐元為烏克蘭、巴爾干國家以及一些中東和北非國家提供了更多好處，他們希望通過尋求歐元計價的武器、貿易、投資、貸款和發(fā)展援助，以減少受美國政策反復無常影響的脆弱性。

債務追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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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歐洲和其他市場無法完全復制美元計價資產曾經帶來的優(yōu)勢。

隨著美國資產流動性的下降，全球投資者——包括美國人自己——將能安全存放儲蓄的地方減少。

這種不安全感將推高美國政府債務的長期平均利率，而恰逢美國正在發(fā)行更多債務。

所有在美國金融體系中借款的主體——無論是私人企業(yè)還是主權國家——都會感受到利率上升的壓力，因為所有貸款在某種意義上都要以國債利率為定價基準。

37

一些儲戶，尤其是□□的儲戶，可能會尋求將資產轉移出美國市場。

但這種資本外逃會給他們本國經濟帶來通縮壓力，因為總體回報下降，過剩儲蓄被困在投資機會本就有限的市場中。

與此同時，替代性資產的價值將飆升——包括非美元貨幣、黃金和木材等傳統(tǒng)的價值儲藏商品，以及較新的加密貨幣產品。

由于這些資產流動性更差，他們的上漲幾乎必然會引發(fā)周期性金融危機，并極大增加各國政府在運用貨幣政策穩(wěn)定經濟時面臨的挑戰(zhàn)。

這對世界來說是損失，卻不會給美國經濟帶來凈收益。

38

就像長期干旱會促使人們拼命保護水源一樣，全球市場的流動性匱乏會鼓勵各國政府確保本國債務在國內得到融資，而不是交由市場自由決定。

這類措施通常采取所謂“金融壓抑”的形式：

通過監(jiān)管、資本外流管制，以及對新發(fā)行債務的強制分配，迫使金融機構（最終由家庭承擔）持有比原本更多的公共債務。

金融壓抑往往降低儲戶回報，并加劇其遭遇事實性征收的脆弱性。

39

最終，融資渠道的減少使得私營企業(yè)和政府都更難在資金耗盡之前撐過暫時的低谷。

他們不得不積累儲備，以應對美元債務（如存量貸款或同業(yè)拆借）可能帶來的金融困境。

如果各國必須自行投保，政府和企業(yè)都會變得更加規(guī)避風險，可用于投資的資金也會減少，尤其是對外投資，從而加劇世界經濟的碎片化。

雙輸局面

40

失去美國提供的保險，新的經濟聯(lián)系和投資通道將會出現(xiàn)。但他們的建設與維護成本更高，普及性更低，可靠性更差。

各國無疑會努力實現(xiàn)自我保障，但這種努力天然比風險由單一保險人分攤時更昂貴，也更低效。

駕馭全球經濟從來不是一條平坦的道路。但在川普經濟政策地震之后，地形變得更加崎嶇。

41

歸根結底，用于支付保險的錢多了就等于用在其他地方的錢少了。

政府、機構和公司將不得不把資金用于對沖不良結果，而不是用于推動良性結果。

投資與消費者的選擇機會將減少。

隨著商業(yè)競爭、創(chuàng)新和全球合作創(chuàng)建新基礎設施的萎縮，生產率增長（以及實際收入的增長）將放緩。

許多最貧窮的新興市場將完全失去針對威脅的保障——恰恰是在他們面臨的風險急劇上升之際。

42

這意味著幾乎所有人都會生活在一個更糟糕的世界中。

然而，在這種變化中，□□所處的直接經濟環(huán)境將是受影響最小的——盡管川普此前聲稱他的經濟政策會最猛烈地針對北京。

相較其他主要經濟體，□□已相對有條件在美國撤退后嘗試自我投保。

它早在多年前就開始減少對美國在出口、進口、投資和技術上的依賴。

□□能否在美國退場時抓住新的外部機遇，將取決于它能否克服其他國家對其作為“保險人”的可靠性懷疑。

□□會不會只是想復制美國那一套“保護性敲詐”，甚至更糟？

43

具有悲劇性和破壞性的諷刺在于：以國家安全之名，美國如今正在傷害那些對其經濟福祉貢獻最大的盟友，而對□□造成的劣勢卻小得多。

這就是為什么川普官員認為這些親密盟友會心甘情愿接受所謂“再平衡”是根本性的錯誤。

這些政府會務實，但這種務實將與川普政府所希望的完全不同。

幾十年來，他們一直對華盛頓網開一面。

如今，他們正在失去幻想，對美國的讓步將越來越少，而不是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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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個新的格局中，仍然會出現(xiàn)機會。但這些機會與美國經濟的關聯(lián)將越來越少。

最有前景的可能性在于：除□□之外的歐洲和亞洲國家將聯(lián)合起來，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相對穩(wěn)定空間。

歐盟和《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CPTPP，一個由大多數(shù)印太國家組成的聯(lián)盟）已經在探索新的合作形式。

今年 6 月，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將這些談判描述為一次“重塑”世界貿易組織的努力，目的是“向世界展示，在規(guī)則基礎之上，大規(guī)模自由貿易是可能的”。

這些經濟體還可以進一步保障相互投資權利，建立有約束力的貿易爭端解決機制，并整合流動性以應對金融沖擊。

他們可以努力維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世界貿易組織的運轉與影響，避免這些機構因□□或美國否決必要行動而陷入癱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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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他們想維持全球經濟原有的開放性與穩(wěn)定性，他們將不得不建立選擇性成員的集團，而非堅持嚴格的多邊主義。

這會是對美國主導體系的拙劣替代，但仍遠勝于簡單接受川普政府正在制造的那種經濟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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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美國本身，無論它簽訂多少雙邊貿易協(xié)定，無論有多少經濟體——哪怕是表面上——以高昂代價與華盛頓結盟，美國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商業(yè)和技術領域越來越被繞開，對其他國家的投資和安全決策的影響力也日益削弱。

川普政府聲稱要保障的美國供應鏈將變得更加不可靠——天然更昂貴，來源更單一，并且更容易受到美國特有沖擊的影響。

拋棄大部分發(fā)展中國家不僅會增加移民潮和引發(fā)公共衛(wèi)生危機，還會阻止美國開發(fā)潛在的市場機會。

川普政府趕走外國投資的舉措將侵蝕美國的生活水平和軍事實力。

歐洲、亞洲，甚至巴西和土耳其的品牌，很可能在市場份額上蠶食美國企業(yè)的地位，而汽車、金融科技等產品的技術標準將日益背離美國規(guī)范。

這些現(xiàn)象中有許多是自我強化的，即便川普下臺后也難以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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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那句老歌所唱：“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川普政府將天堂夷為平地，建起賭場，而這里很快將成為一片空蕩蕩的停車場。